
我在西藏阿里,面壁雪山,度过了11年。在天的尽头,人容易忧郁。在语言的尽头,人有希望重生。——毕淑敏
阿里的云霞一个人的肉身是有诞生之所的,通常是故乡或是父母漂泊中的营地。灵魂也是有出生地的。我灵魂的故乡是在西藏阿里。那时我是一个16岁多一点的小女兵,对高原充满了畏惧。
在阿里宝蓝色丝绒一般的天空上,镶嵌着碎钻般的众星。每一颗星都是一只神眼,目不转睛地看着你。对视得久了,你会看到星星有悠长的睫毛也会疲倦地眨眼。再看下去,你会被星空催眠,泛起一种扑升而去融入鸿宇的冲动。你会坚信,你的前生必是一颗星。你还坚信,你的后世也是一颗星。在星与星的旅程中,是这一刻的生而为人,坚守在阿里的雪原上,做一名勇敢的边防军人。
1971年1月,在阿里最严寒的日子,我们连续一个月徒步行军拉练。夜卧冰榻朝饮雪汁,操练卫国的本领。因为几乎天天露营,要留出野炊和搭帐篷的时间,不可抵达得太晚。每日半夜响起号角,打起背包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出发。
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队列迅疾前行。凭着武器碰撞的细微声响,判定前进的方向。皮帽子被呼出的白气笼罩,马上凝结成冰花,眉宇被浓霜镀满,肩头上好像蜷缩着一匹银狐。我们攀登极高的山脉,突破几百万年人类进化的极限,寸寸肌体痛楚不堪。
匆匆行进了几十公里,口渴了。就地休憩的号角吹起,我们停步,摇摇军用水壶,无声无息。壶内的水都冻成了冰,拧开壶盖,倒置水壶,也不会一滴水珠流出。头天晚上灌水壶的时候,万不能灌满。不留出充分余地,结冰后钢壶会炸裂。
口渴是要解决的,这是战斗力的一部分。有人把汽油泼向一丛低矮灌木,开始发动打火机。噼里啪啦几十下,才有一朵微弱火苗燃起,我们用冻僵的手指,将水壶从保温壳里剥出来,投入火中。它像水雷一样渐渐变得通体赤红。火苗熄灭后,我们在灌木丛中寻回自己的水壶。轻晃之后,侧耳细听,壶里有了小溪般的潺潺声响。冰壶轻微融化,终于有水喝了。
水那样稀少,拢共十滴吧,已是天赐佳酿。我们一滴滴品尝着,润泽咽喉。我突然闻到了雪朵的寒香,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冰峰形成猛烈回声,看到红色旗帜傲然飘扬。一抹霞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跃出冰冷山巅,之后迅速膨胀,染出瑰丽奇幻的色彩,起伏云阵的辉煌灿烂让人惊骇莫名。它们并不是静止的,上下腾挪翻滚,内含亮晶晶的微粒。这一个刹那,好像是亿万萤火虫的巨巢,焦灼着等待放飞。下一个刹那,如一池拥塞锦鲤,搅得满天通红。再下一个刹那,它们断然变成秋风肃杀,墨云金边,雷霆万钧…… 在霞光下,我陡然明白了生命的意义。我有幸在自己的青年时代,在旷远冰寒的阿里高原服役,为祖国尽忠,是我无上的荣耀。时光只要善用,都有价值,只要你紧紧把握住青春的光阴,努力学习认真工作,和战友们相亲相爱,就会奠定你一生顽强成长的轨迹原点。
在阿里,我承受过无与伦比的磨难,攀登过藏羚羊都会避闪的高崖,咀嚼干燥到令人作呕的脱水菜,青春的胴体除了军服,再未披过其他任何颜色……不管那时的我多么哀伤,甚至想到过自戕,然我终于不曾脱逃。现在,当我年过花甲时光飞逝,我珍视自己的青春经历。我想告诉亲爱的战友们,这是多么好的感觉啊。

毕淑敏
1969年在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,历任卫生员、助理军医、军医等职,为医学事业做出突出的贡献。1989年毕淑敏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成为国家一级作家,主要代表作品《红处方》《昆仑殇》。